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创新论坛·“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31讲
2025年11月17日下午,“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三十一讲“身体”,在中山大学广州校区南校园锡昌堂103讲学厅举行。本期讲座由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王一方教授主讲,中山大学人文学部主任、哲学系陈少明教授主持。
讲座开始,陈少明教授谈到,每个人都有身体,没有身体生命就不存在了,但是,当我们在谈论生命时,似乎又不仅仅指的是身体,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对于学习哲学的人来说,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身体是我们意义的起源,简单来说,一个人快乐与否,幸福与否是需要与身体经验发生关联的。如此看来,“身体”的概念既简单又复杂。王一方老师作为医学人文领域的权威学者,在临床上有自己的医学经验与人文关怀,同时在科学哲学领域也有着自己的洞见,对“身体”这一概念有着多维度的深刻研究。
一、身体是什么
王一方教授开篇即提出“身体是什么”的问题。他指出,身体既是实体性的肉体存在,也是承载想象与隐喻的文化符号。人类的一切感受(眼、耳、鼻、舌、身、意)与体验(苦乐、喜忧)均需通过身体得以确认,同时又受精神的统摄与升华。身体认知,存在“我拥有身体”(离身)与“我就是身体”(具身)两种基本立场。
王一方教授进一步区分了身体的多元维度:
实体层面:身体作为肉体、躯体,具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物质性,亦常被赋予“肉身”“躯壳”“臭皮囊”等文化标签;
关系层面:身体涉及自我关系(自怜、自慰、自残、自杀)与他者关系(家人、恋人、医护等职业互动);
认知进路:通过“食-色-性”三大本能领域(食欲、体貌、性功能)切入对身体的理解。
身体是所有意义的起源与终结。没有身体,便没有生命,也没有任何意义的生成。他强调,幸福、快乐等体验必须通过身体经验的确认才能成立,否则便成为虚无的幻象。
王教授从自身作为肿瘤科医生的经历出发,提出其身体体验源于对患者苦难的观察。他批判将身体简单工具化的倾向(如《身体使用手册》的书名),强调身体是感受、体验与精神投射的载体。他举例说明,战士在肠子流出的情况下仍能坚持战斗,体现了身体确认机制的复杂性,远非单纯的神经反应所能概括。
二、身体观的多元维度
为了让大家更好理解身体概念,讲座进一步梳理了关于身体研究的理论。狄尔泰的“生命释义学”强调通过疾病等生命体验进行自我反思,我们怎样在这个充满机缘巧合、矛盾冲突和无能为力的境遇中生活;布莱恩·特纳则提出“身体社会的崛起”,指出政治与精神事件均需通过身体镜像阐释,并预言“劳作的身体”将转向“欲望的身体”,“生物的身体”演变为“赛博格身体”。王一方教授分析了身体社会兴起的四大动因:女性主义运动冲击男权中心,重构女性主体性;摄影/录像技术普及强化身体凝视与商业化;外科学突进通过器官移植、基因编辑等技术干预身体完整性;先锋技术(AI、元宇宙)模糊人机、虚实边界。波伏娃对女性身体进行了消极描述,认为女性“身体是一种处境”,同时又对女性身体进行了积极地肯定,认为女性身体是“主体性放射的光芒。” 而消费主义又将身体作为快乐、欲望、欢娱的载体。
约翰·奥尼尔在《身体形态》中提出身体的五种形态: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与医学身体。王一方教授在此基础上扩展出更丰富的身体类型——生物性身体:性别分化、合成生物学带来的新型身体;社会性身体:男权/女权语境下的性别建构;公共身体:模特、偶像等标准化审美载体;规训身体:节食、瘦身等道德与审美约束的产物;繁衍身体:从“多子多福”到“丁克家庭”的价值观变迁。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各种形形色色的身体观,讲座列举了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世说新语》“容止”篇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名望-姿望并重”的身体审美观,传播学中“身体即传播”的身体观,以及医学中“无欲的肉身”的身体观。在医学身体观中,王教授指出身体常被简化为生物医学的观察与干预对象,并对比了中西医学身体观的差异。
西医通过解剖学将身体细分为系统、器官、细胞直至量子层面,强调疾病与器官的对应关系;而中医注重“无形之身”(经络、命门、三焦)与“形神合一”,提出“内景返观”等体悟式认知方法。
栗山茂久在《有形于无形之中》中指出,古希腊解剖学关注肌肉与神经,而古典中国则聚焦五脏与经脉,反映了不同的身体认知路径。中医体质分类(平和、阳虚、阴虚等)与“坐月子”等习俗是中医身体观的独特产物。
三、对技术变革中身体异化的反思
在了解了身体概念后,王一方教授重点探讨了科学技术发展对身体的颠覆性影响。科技的发展在方便人们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颠覆人类主义生存秩序的问题,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与各种他者 (动物、机器、自然等) 的本质差异在哪里?随后,王老师列举了一系列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对身体的颠覆性影响,如,避孕药的发明解除了性与生育的捆绑,推动“我的身体我做主”;克隆技术引发了对克隆人权利与身份伦理争议(如电影《逃离克隆岛》);赛博格(Cyborg)通过机械融合增强人体功能,逐渐演变成为科技和人的完全共生体,引起了“我是谁”的追问。
对此,王一方教授援引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所提出的“身体图型”理论,该理论超越了传统的主客二元论,从现象学视阈中开拓了知觉、主体间性、肉身等话题,强调身体是寓于时空的“现象身体”,由此延伸至AI技术背景下身体的独特性。
尽管AI具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但是它的算法缺乏“切肤之痛”的体验,无法理解人类的存在性困境(衰老、死亡、爱痛)。并且人类基于肉身-精神互动形成“我在-我感-我思”模式,AI则仅具虚拟境遇中的模拟智能。也许AI将在认知上赶超人类,替代人类的求索力,但存在论上的体验依然与人类存在距离。另外,人的主体性跟AI的主体性是否可以通约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王教授指出在AI技术如此兴盛的当下,有三个概念值得人们重视与把握的——主体性、自我意识、反思和原创性的问题。这三个概念可以说是人与AI的重要区别。
讲座最后,王教授引用孟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与老子“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强调中国哲学对身体与精神融合的智慧,呼吁在技术时代保持对生命本质的敬畏。
四、评议与交流
在评议环节,陈少明教授对王一方老师的讲座做出了相应的回应:首先,陈老师提出,身体问题就如讲座开始时所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身体,但是,对于身体以及生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非常模糊。而王老师的这次讲座,让大家发现身体问题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随即,陈少明老师补充了关于人的寿命增长速度的现象以及带来的问题:在历史的长河中,人寿命的增长是十分缓慢的,直到近二三十年,科技的发展才使得人的寿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科技的发展也给人的身体带来了许多前人所没有遇到的问题,这是我们今天的人们所需要面对的问题。
其次,陈老师联系到中国哲学中对人性问题的讨论,提出身体问题可以看成是对人性问题的理解。中国古代儒家对“性”的讨论源于“生”字(与植物生长关联),而非动物性,体现了对自然秩序的独特理解。在古代儒家看来,人性是需要脱离动物性的,所以才会有“人禽之辨。”
最后,陈老师针对王老师讲座中反复提到的“我的身体与我的”这样一个语言上的用法指出,表面上看“我的笔记本”与“我的身体”好像在语言上是一致的,但是,“我的笔记本”是可以借给他人使用,而“我的身体”却不能。“身心”似乎是一种二元论,但是,如果没有“身体”那么“心灵”也无法行动。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技术进步在改造身体的同时,也可能反向控制人类精神,比如,有些毒品可以是药物,但是,它同样可以控制人的精神,需要警惕其对主体性的侵蚀。
在提问环节中在场的老师与同学都十分积极踊跃:第一个问题——家庭决策与身体归属:中国医疗场景中常以家庭为单位决策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王教授回应称,在他的诊疗生涯中,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许多子女对医生说不惜代价抢救我的父亲/母亲,尽管有一些家属并没有财力。当你问家属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时,家属会认为如果父亲/母亲还在的话,家就还在。这是一个儒家文化传统的影响,是一种共在的关系,在家庭的共同体中共在共融共享。这是中国的公民社会与西方社会不同的一些东西,我们今天应该既强调个性化的思想,又不应该丢弃这种共在的原则。
第二个问题——“寿终正寝”的现代定义:儒家思想中有“寿终正寝”的概念,通俗一些来说就是“好死”,古代会认为死在自己的祖宅或者去世前家人都在身边是一种“好死”,我们今天的“寿终正寝”该如何定义呢?针对寿终正寝的传统观念,王教授提出当代死亡已被技术干预重构,今天的死亡很多时候不再是“自然死亡”而是“技术化死亡”,“死亡时间”则变成了“关机时间”“停药时间”。对此,应平衡自然节奏与尊严追求,避免过度医疗导致的“技术化生存”。
第三个问题——中西医差异:中西医各自擅长的领域以及该如何看待很多时候中医将中药与西药一起开给患者?王教授认为西医重在分析结构,中医重在能量与关系调控,二者可互补而非对立,并推荐看栗山茂久《身体的密码》一书。
第四个问题——如何看待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灵魂问题:王一方教授指出这个问题较为庞大,简单来说,可以归结为科学与哲学的分歧,科学讲概率,讲共性,许多问题科学确实无法解释,但是,并不意味着这个问题不存在。关于灵魂问题,可以归到哲学问题中,我们不是唯灵论,可以保留对“灵”的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