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创新论坛·“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22讲
2025年3月26日下午,“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二十二讲“领导权”,在中山大学广州校区南校园锡昌堂103讲学厅举行。本期讲座由中山大学社会科学学部主任、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肖滨教授主讲,中山大学人文学部主任、哲学系陈少明教授主持。
陈少明教授笑言,肖滨教授早年亦曾栖身哲学的园圃,但后来却被更有“领导权”的政治学天地所吸引。是以本次讲座,面对“领导权”这一概念,肖滨教授定能以其多年深思穿透你我之智识,展现其独特而深刻的见解。
一、hegemony(领导权)的语义转向与中译定格
在具体分析概念之前,必先校准分析之“尺规”。讲座伊始,肖滨教授并未直接切入对于“领导权”的解释,而是先谈论了“如何分析概念”,他认为奥格登的语义三角论(能指、所指、思想)虽然关注到了概念的思想,但却忽视了“所指”除了是具体事物之外,也可以是事实和观点。而皮尔斯的符号三角(代表项、对象、解释项)虽然关注到了符号使用者,亦即“主体”对于符号的解读和认知(解释项),却终是狭义理解了对象的范畴。肖滨教授指出,若是将这二者综合起来,生发出一种“概念三角”(意义、语词、对象),我们便会发现,概念作为语词总会表述、指称某个对象,而对象既可以是事实,也可以是观念,若按照皮尔斯的观点将“解释者”引入进来,又会产生解释者赋予概念的“意义”。
带着这样一种对于“概念”的理解,肖滨教授开始了他对于“领导权”的解读。在词源上,“领导权”译自英文“hegemony”,最早的词源为希腊文“egemon”,指“支配他国的leader(领袖)或ruler(统治者)”,涉及国家间的政治关系,其意涵是“一个国家宰制另一个国家”。可见这一概念最初仅适用于国际政治领域,用于描述城邦国家中的霸主国家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关系。但在历史的演变中,“领导权”的语义逐渐拓展到国内政治,开始指向国内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后来,“hegemony”在苏俄革命中成为热词,也由此渗透到中国革命的土壤之中。早在1923年,瞿秋白便在《新青年》中译介领导权思想,将hegemony译作“领导权”,中共“五大”会后更是正式完成了这一语词的中译定格,“领导权”也从概念上被界定为中国共产党对中国革命的领导权。
二、从列宁、葛兰西到毛泽东的领导权观
介绍完领导权作为“语词”的“前世今生”后,肖滨教授又介绍了领导权所表述的“观念”。首先在列宁看来,领导权斗争的中枢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政党,他认为领导权要掌握在无产阶级手中,强调以工农联盟为核心的无产阶级领导权,从而也就将领导权从国际政治转向国内政治,用以界定国家内部而非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
而相较于列宁,葛兰西则是将领导权的概念从“政治领导权”拓展到了“文化领导权”。在他看来,文化不仅表达了人类的信念和信仰,更可以通过控制人的思想,行使“领导权”,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国家政权的过程中,必须通过有机知识分子,即“承担了知识分子职责的人”,发动“阵地战”,并最终夺取文化领导权。然而作为一位思想家,葛兰西的观念存在面向现实的幼稚,因为在夺取文化领导权这种“软权力”之前,我们不得不先行考虑更为强势的政治、军事等权力。肖滨教授指出,在这一点上,毛泽东对于领导权的理解,便显得睿智、成熟许多。
具体而言,毛泽东的领导权观,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考量:其一,宏观“战略性”:强调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工、农、商、学、兵、政、党这七个方面,党是领导一切的。其二,中观“策略性”:主张“大权独揽,小权分散”,主要权力集中于中央和地方党委集体,用以反对分散主义,明确党委责任。而最具智慧的则是其三,微观“操作性”:直言要牢牢把握枪杆子(军事)、笔杆子(文化)、刀把子(公检法)、官帽子(干部任免)等等。
毋庸置疑,相比葛兰西局限于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权观念,毛泽东的领导权观念全面而细致,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确立了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国家建设中的核心领导作用。
三、以领导权为核心的政治权力架构
“很多概念只能表述观念,而领导权不仅表述观念,还描述‘事实’,甚至可以说事实由它建构起来。”肖滨教授如是说。在学界对于当代中国权力结构的描述中,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党政体制的权力构成是一种“七权分工”体制,认为国家权力构成不是“分立”而是“分工”关系。另一种观点则主张以“功能性分权”描述中国权力结构,与政治性分权结构(典型代表为美国“三权分立”制)相区别,功能性分权指的是决策权、执行权和监督权既相互制约又相互协调的权力结构和运行机制。
然而细窥之下,分工论过分强调了分工与分权的对立,从而忽视了权力结构关系背后的底层逻辑;而功能性分权论亦有其不足,即看不到领导权之所在,罔顾了其作为权力核心支配地位的现实。
因此,肖滨教授将当代中国的权力架构描绘为一幅“扇形图”,认为在“党领导一切”的政治体制下,领导权是一种能够统领其他权力运行的更高位阶的权力或势能,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等均由领导权统领。简言之,领导权不仅掌控政权,而且统领治权。
四、领导权在中国的底层逻辑——点线面体的四个环节
领导权不会仅仅停留在观念世界,同时也远远不会停留于政治世界,它终将延伸出去,渗透到整个社会体系之中,主导整个社会的权力运行。而这样一个过程,肖滨教授将其概括为“点、线、面、体”四个环节。
点即“中心点”,它是指在所有领域的组织结构中,党的领导权始终居于中心位置,处于支配地位。党的领导权支配一切逻辑的第一环即是强化各个中心点,具体而言则是“在所有的组织中,建立党的组织”。如此一来,党组织便构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网络体系,党的领导权分布在这个巨大的网络组织体系中,成为无数中心点。
线指“联结线”,它源于党组织的领导权如何延伸、扩展到其他组织的一系列技术性工具,而这些工具其实是党组织和其他组织之间的联结机制。这些机制主要包括“党委(党组)领导”和“归口管理”等。前者把党的组织嵌入、渗透国家组织,以实现党的领导;后者则将国家组织的相关职能收归于一个党委部门(如政法委)并由其统领。故此,编织纵横联结线是党的领导权支配一切逻辑的第二环。
面是“关键面”,它指向一些关键性的权力领域,而控制权力体系中的关键面也成为了党的领导权支配一切逻辑的第三环。例如,涉及军事权(“枪杆子”)的军队事务就是关键面。与此类似,党对其他的权力关键面(如“笔杆子”“刀把子”)的领导,也有相应的制度安排和组织设置。
体为“结构体”,从确立中心点开始,经过编织联结线、控制关键面,中国党政体制运行逻辑的最终指向是,构造一个以党的领导权为轴心的权力结构体。在纵向维度,这个结构体由两个基本的正式等级结构组成:一个是党的等级结构,另一个是党的等级结构之外所有的等级体系。这两大结构由类似于多级分层的众多金字塔组合起来,党的领导权则居于顶峰。横向维度上,在党的结构内部,特定层次上的单位构成一组同心圆,党的书记处于中心,党委形成里面的圆圈,党的领导权从圆心出发,扩展、覆盖到围绕同心圆的所有圈层,甚至向政治权力结构之外的其他领域扩展。
以基层治理这一微观实践为例,纵向维度上,是作为权力轴心的党组织(街道党工委)以领导权从纵向上将各个层级的治理者整合起来,实现领导权对分散的治理权的纵向统领。而从横向维度看,则是作为权力轴心的党组织(街道党工委)通过建立委员会制、人事建议、副职联系等机制,强化对基层站所的领导,亦即强化了党的领导权对治理权的支配。再通过驻点领导、纪检监察等方式,强化了对基层自治组织的领导,实现治理资源的全面统合。
五、领导权概念的三重意义
依循“概念三角”的设计,在完成了对语词、对象的阐释后,肖滨教授的思绪落在了“意义”之上。在他看来,领导权大体具有三个层面的意义:其一,认知、解释意义。肖滨教授表示,在人类权力类型图谱中,领导权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权力类型,如果说中国共产党是理解当代中国政治的钥匙,“党政体制”是理解当代中国政治的关键词,那么领导权就是解释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重要概念。其二,实践意义。此谓领导权终将越出观念世界,进而建构政治架构、支配权力运行、统合微观政治资源。其三,理论意义。在肖滨教授看来,以领导权这一概念为基石,我们可以构造出一个基于中国经验的领导权统领论,而这样一套理论,就可以与美国所实行的分权制衡理论进行比较与对话。
临近尾声,肖滨教授对整场讲座作了简练总结。他表示,作为标识性概念,领导权并不是只适用于中国的土特产,偏安于一方“特殊”的土壤,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性、时代性和现实性的可以交流、对话的知识产品,它不仅表达了观念,还持续描述乃至建构着事实,任“知”“行”“理”等多重意义环绕其生长……